她怀念在家里的时光。她怀念家里那个装满母亲遗物的暗室。那里虽然逼仄,狭窄,混乱,却充满各种各样有趣的小玩意儿和书籍。
据家里年长的女佣说,在母亲还没过世之前,她总是和父亲一起外出考察——伯里克利家族世代作为教会的史官,每当佣兵团或教会发现了新的遗迹,他们都需要前去考察,分辨出有价值的文物上交给教会,而没用的,甚至是涉及异端的文物,则由他们亲手销毁。
但母亲总舍不得销毁那些没用的文物,反而将它们偷偷带回家藏起来研究。父亲本来是反对的,但他太宠爱自己的妻子了,便也默认了她的小研究。
直到母亲在她一岁那年因病去世。从那以后,或许是害怕睹物思人,父亲将母亲的研究室封闭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长大一些的小克洛伊对母亲充满好奇——母亲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做些什么事。她一遍遍地追问老女佣与父亲,直到他们的回答和母亲的画像都不足以满足克洛伊的好奇心。
她听说了家中有一个封锁的暗室,是母亲曾经的研究室。仗着家人的宠爱,她趁父亲不在家,从他的房间中偷走了暗室的钥匙。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打开暗室的那一刻。
那是一个完全新奇的世界。
灰扑扑的尘埃从尘封数年的门后散开,借着手里蜡烛的光线,她看清了这个神秘暗室的全貌。墙上悬挂着裱在画框中,被大头钉钉住翅膀的巨大青色蝴蝶,蝶翼上两个漆黑的斑状花纹如一双诡异的大眼望向克洛伊,以目光向她询问:“你做好探索这里的准备了吗?”
她被一种难言的震撼与惊奇所笼罩,几乎没有丝毫畏惧和犹豫,她径直朝门内走去。地上,书架上,书桌上,到处都是妈妈留下的书。那些书有着陌生的文字和奇异的符号,她看不懂,但她却因此更加兴奋。桌上摆着一盒墨水瓶,其中的墨水已经干涸成黑色的硬块。一只羽毛笔静静地躺在羊皮纸旁,笔尖的墨迹停驻在放下的那一刻。
她费力地爬上椅子,低头看着羊皮纸。
同样是她不认识的文字与符号,但只写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克洛伊心念一动,她无来由地确定,这一定是妈妈留下的手稿。
她拉开书桌下的抽屉,里面放了一堆乌七八糟的杂物,有的像是头发,有的像是木屑,有的像是鳞片,有的像是干花。
在那一堆杂物中,有什么在闪闪发着光。
她小心翼翼地拽出了那个东西。
是一个蛋形的项链吊坠,蛋壳上镂着缠枝花的样式。
她抚摸着那个精致的蛋壳,猜想着这个吊坠的用途——她觉得母亲应该不是一个喜爱打扮和金银首饰的贵妇,因为没有一个贵妇的闺房会那么凌乱奇特。
她圆润幼小的手指摸到了蛋壳顶端的一个小凸起。像是有谁在暗中指引般,她尝试着按下了那个按钮。
蛋壳裂做两半,一只黄金小龙从中弹出,口中喷出了细细的火苗。
她一时看得入了迷。没有油,没有木柴,没有任何可燃的物品,这只小龙是怎么做到喷火的?
猛然间,她听到了脚步声。
她吓得魂不守舍,朝门口望去。
父亲的背影逆着光堵住了暗室的窄门,表情晦涩难明。
她以为一定会得到一顿训斥,但过了许久,肯特·伯里克利一言不发,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那时她还小,听不懂那声叹息里藏着怎样的情感。如今回想起来,她猜测或许是父亲对母亲深沉的思念。
而后父亲也没有禁止她出入暗室。得到父亲的默许后,小克洛伊几乎把她所有的闲暇时间都花在暗室里——她太想读懂母亲留下的书了。
如果读懂了这些书,她是不是能离母亲更近一点?她是不是能知道,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做到了。
她在母亲遗留的众多手稿里找到了一份手稿,记载着那些陌生文字与现代文字的对应关系。依照这份手稿,她艰难地认出了第一个单词。
“魔法”。
而后,她废寝忘食地研究着那些手稿和书籍——她起初以为那是另一个城邦禁忌流传的小说,因为其中狂野的想象力和亵渎的言辞实在难以想象是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事。
但随着她读懂的书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吃惊。她意识到,这些书或许不是小说,而是——知识。
被掩盖的知识,被遗忘的知识,遗漏在历史沙漏中的细沙,随着遗址的发现而重现世间,在母亲的刻意保护下得以被她看到。
她的心像羽翼渐丰的雏鸟,再也难以满足于从前小小的窠臼,随着母亲遗留下的知识乘风飞翔,飞向很远很远的天外。天外,天外有什么?小鸟想知道。
她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漫长漆黑的道路上,孤单但不寂寞。因为这条路是妈妈曾经走过的路,尽管这条路充满险阻,但妈妈一定会在前方等着她。
在快要读完了母亲留下的书籍后,克洛伊决定把这一发现告诉父亲。她想,父亲真可怜。父亲写的史书枯燥无趣,她想父亲一定没有读懂过母亲的手稿。如果他读过,
他就该知道,历史并不是他书里写的那样。
十岁的克洛伊兴奋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父亲。她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等待着父亲的惊喜和夸奖,全然不觉面前男人的眼中冒出了黑洞洞的惊恐,脸色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难看。
“住嘴!”
克洛伊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肯特·伯里克利朝她发火。平常的父亲永远都是一副窝窝囊囊的老好人样子,脸上三分讨好,三分忠厚,三分卑微,下人拿他寻开心他也不以为意,哪怕是发现克洛伊偷偷进入暗室的那天他也不曾像这样发火。
他涨红了脸,嘴唇翕动,像是酝酿着什么脏话;他的一只手已经作势高高举起,似乎下一秒就会掴到克洛伊的脸上。
克洛伊吓得闭紧了眼。她已经预知到脸颊热辣辣的疼痛了。她不明白自己哪里犯了错,但既然父亲发了那么大的火,自己一定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害怕地等了半天,连一颗眼泪都含不住滚了下来,却没等到那一巴掌落下。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瞧,却看见她的父亲像是被抽掉了脊梁,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
她听见父亲浓稠的叹息:“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去那里。”
还没有想清自己错在那里,第二天克洛伊就被送上了去往修道院的马车。
她糊里糊涂地在那里过了快三年。在这三年中,她逐渐想清了父亲发怒的原因。她不该随意在父亲面前大谈魔法、魔物、历史,这些与教典不符的知识,会为伯里克利家招致渎神的罪名。
但一旦接触了火光,便再也不想回到寒冷的黑夜中。克洛伊从母亲遗物中学到的一知半解,时时刻刻在她心中燃烧着,跳跃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扑棱着从她嘴中飞出来。她看《世界树》和《光阴神教典》只觉得愚妄而错漏百出——修道院的同学们怎么会相信这样的“经典”!
她像怀揣着宝石的小孩,总忍不住要向别人炫耀展示一番。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分享欲——这份欲望迫使她贼心不死地尝试着在修道院中与别的同学分享她的知识。
她明知这样做可能带来的危险,但她犹如飞蛾扑火般,痴迷着每一个听她讲述的同学的脸上露出的不可思议的、震惊的、怀疑的表情。
这才对嘛,没有什么会是永远正确的,即便是神也不例外。克洛伊想到。
她被大部分同学当做了怪胎,但也有几个同学对她所说半信半疑。她的行径很快传到了修道院院长的耳朵里——正是上一任的主教。起初主教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女孩的胡言乱语,直到他发现竟有人已经被克洛伊蛊惑,产生了渎神的念头——他勃然大怒,立刻勒令肯特·伯里克利将克洛伊领回家。劝退已是事小,若不是看在伯里克利家族世代为教会效力的份上,克洛伊说不定会以异端渎神之罪被处以极刑。
看到父亲前来将她领回时的失望震痛的表情,克洛伊在愧疚之余又生出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畅快。
她早就厌烦了修道院。经此一事,她恐怕此生都与教会无缘,这样正好。
但她没想到上一任主教辞世后,又来了一个年轻的新主教。这位主教对克洛伊的劣迹一无所知,肯特·伯里克利又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他听说新主教德行高善,为人正直,且酒窖一事后与科罗拉城的贵族隐隐交恶。
如果此刻他把克洛伊送到主教身边,主教应该不会拒绝一个清白的贵族世家递来的橄榄枝。他希望克洛伊在主教身边能学会做一位真正的贵族,一位虔诚的修女。
克洛伊收回思绪。她苦笑一声,该来的总是逃不掉。她无法说服父亲,也只能随波逐流。她自我安慰,当修女总比被早早嫁去其他贵族世家联姻来的好。
洗礼从早晨一直持续到傍晚,中间教士们、修女们和主教都一刻无歇,晨祷过后的那顿圣餐就显得尤为重要。克洛伊庆幸自己吃了两人的份,她在心里默默感谢亚当。不知道亚当有没有饿得晕过去了。她眼神飘忽,一下就在弗朗西斯侧边的教士中找到了亚当。
亚当虽然从早晨到现在只吃了一个苹果,精神却还不错。经历过酒窖和教会监狱的囚禁日子,他扛饿的能力似乎大有长进。
还在等待领洗的人不多了。弗朗西斯送走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下一个上前领洗的是一位戴着兜帽的老妇人。
弗朗西斯温文地问:“你为何人领洗?”
“我为我死去的女儿领洗。”
“你的女儿因何而死?”
“她曾被娼妓拐卖,沦落风尘,一个月前被教会以淫荡与渎神之罪绞死。”
老妇人摘下兜帽,双眼如勾般直直咬住弗朗西斯。